我们都是不愿开口说爱的人

老赵是个东北汉子，没啥文化，也不浪漫。

初中毕业参加工作，后来到了年纪，人家给他介绍对象，就是那时候他认识了郑小姐。

郑小姐一头乌黑长发，双眼皮儿大眼睛，眼角一颗淡淡的美人痣，笑起来满面春风。

二十五年后，老赵一边掐着大葱蘸酱吃一边跟郑小姐说，当年我看着你第一眼，就在心里说，就是她了。

郑小姐嗤之以鼻，说我当年真是草率了，怎么没嫁个公务员呢。

老赵嘿嘿一笑：后悔了吧，晚了。

2

老赵年轻时候，用东北话讲，贼淘贼淘的。

小臂上划了一道十来厘米长的口子，去做手术，结果摊上个不靠谱的医生，缝好了伤口，食指伸不直了。

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后义愤填膺地掰着他的手：靠，你这是医疗事故啊，怎么没去告他。

老赵瞅都没瞅我：反正那时候就那么地儿了，也不耽误啥。

郑小姐放下手里摘了一半的韭菜：那你结婚之前怎么没告诉我，你这是赤裸裸的欺骗啊。

老赵拍案而起：你也没告诉我你那双眼皮儿是做的啊。

郑小姐：你也没问我啊。

老赵：那你也没问我啊。

关于郑小姐的双眼皮其实是花了两百多块钱拉的这件事，老赵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。

对了，郑小姐让老赵一见钟情的那头长发，十年前就剪掉了。

3

说老赵不浪漫，一点都不冤枉他。第一次跟郑小姐出去约会，俩人去公园玩儿。路上老赵买了一串香蕉。

他问郑小姐：吃不?

郑小姐矜持了一下：不用不用。

于是老赵就自己吃完了一串香蕉。

二十五年后，郑小姐悔不当初：就凭那一串香蕉我也得给你踹了呀。

可是，郑小姐还是嫁给了老赵。据说，一是因为他的勤快干净，二，是因为郑小姐喜欢吃他炒的干豆腐。

所以你看，人生真是充满了偶然性，一道双眼皮儿和一盘干豆腐，都有可能成为决定一生的东西。

4

要说过日子，还真是件细水长流的事儿。

国企改制，老赵下岗，开了几年出租，做了几年生意。老赵算不上聪明，但人倒也不懒，不求多富吧，过得也挺知足。

可这世上谁还不遇上点儿意料之外。

老赵的母亲查出肺癌。复诊，医生给了一句：三个月。

父亲去世得早，老赵是家里的长子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。老赵啥话没说，草草处理掉生意，全职去医院照顾母亲。

这期间，老赵少言寡语，我去医院看他母亲的时候，老赵要么在帮她翻身，要么跑前跑后地喂饭喂水倒便盆。母亲疼得厉害只能哼着咬牙硬挺的时候，老赵就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抓着她的手，一下一下抹去她额头的细汗。

我没见过那样的眼神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，全世界只剩她一个。

医生宣判的三个月，被老赵延长到半年。

得到老赵的母亲去世的消息，我去看他。老赵系着白腰带，站在灵棚前，面无表情，默默给前来祭奠的亲友递着香。出殡那天我也去了，老赵站在队首，按规矩摔了瓦盆，喊了一声，“妈，送您上路”。

众人的恸哭声响起的那一刻，我第一次看见老赵落泪。

四十岁的人，像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迷路的孩子，憋着嘴角不要哭得放肆。

到了殡仪馆，老赵就一滴泪也不再落，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，打点工作人员。

最后的告别仪式结束，我们都守在旁边，老赵的母亲被车推出就要送去火化。泪眼朦胧中，我看见老赵忽然追了两步，拽住车子，最后伸出手认真地抹了两下母亲的额头，颤了声音——“妈”。

时间渐渐过去。

过年大家兴高采烈地聚会的时候，老赵看着春晚小品不说话，后来就红了眼圈。他站起身，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烟。瞄着老赵的背影，我想着他平时拍着胸脯地说自己身高有一米七五，肯定是在撒谎。

时间再过，再过。

有人说，每个人心里，都一定有某个节点被时间打上了永恒的结。解开了，也是一道弯儿。

我不知道老赵的那个结能不能解开。

5

我离家远行的那天，老赵来火车站送我。

他买了站台票，一路拎着我的箱子在前面只顾走。

等火车的时间里，我跟别人分秒必争地一顿胡侃。老赵也不说话，站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，歪头张望着火车的来向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有一次我跟郑小姐聊微信，问老赵的近况。郑小姐说，你等着啊，让他给你说句话。

等了一分多钟才有消息传来。点开听听。

郑小姐渺远的声音：快，按住这个，说话。

惊慌失措的老赵：……说啥。

郑小姐：随便说，说你想她啦。

于是在静止了五秒之后，我听见老赵说：那什么，你新买的那大酱，要是不爱吃就赶紧扔了吧，别搁那放着生蛆了。

6

记得有一次我跟老赵去公园，看见有只落水的蜻蜓在湖里挣扎，随着水波越漂越远。

我说，啧啧，你看那蜻蜓失足落水，白瞎了。

老赵走过去瞅了两眼，脱了拖鞋，顺着石桥的外沿攀了上去。当时场景颇为戏剧化，我看得目瞪口呆。

老赵抓着桥栏杆，一只脚站在桥外边缘，一只脚往湖岸方向划水，那蜻蜓居然就这么给他一点点漂回来了。我还没反应过来，老赵就又灵活地攀下来，从水里托起蜻蜓，踮着脚给它放在了一个高处的柳枝上。

然后我俩就并排蹲在树下，专心致志地盯着蜻蜓。眯眼看了十分钟，当我觉得就要被夕阳晃瞎了的时候，蜻蜓忽然抖了抖翅膀一跃而起，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了。

老赵站起来跺跺脚，喊我：走吧。

其实老赵不喜欢动物。他养过的鸽子和鸡，最后都吃掉了。

但后来，老赵的女儿养了一只兔子，他却一直精心照料。养了三年，兔子老死的时候，女儿要去埋掉它，他在旁边拿把铁锹帮着挖坑，还在坑里铺了好些个萝卜和嫩草。

7

老赵没念过多少书，女儿高考的时候，他啥忙也帮不上。

但是，怎么说呢，不知道你有没有遇见过，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，线条粗糙，内心细腻，寡言却可靠，笨拙而有力量。

我后来才知道，老赵从他女儿高二开始，就把报纸上所有和高考有关的消息都剪下来压在沙发底下了。

每天老赵的女儿十点下晚自习，走到楼下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老赵趴在阳台上等着。她一进屋老赵就手忙脚乱地拿着砸好的核桃过来，桌上是还没凉的饭菜。她在屋里做作业的时候，老赵就不声不响地在客厅里看报。

看着看着，女儿就考出去念大学了。家里又只剩他和郑小姐两个人。

细水长流的日子里，我不知道老赵心里都想些什么。

有次我在老赵女儿的手机里看到他发的短信。那是父亲节，她发短信说，愿他永远快乐。

老赵这样回复：谢谢爸爸想起你就快乐。多呓水果没钱说话要好好学习。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。

老赵小时候没好好学习，不会拼音，短信都只能用笔画输入法。这样带着错字的短信，我猜他也打了很久。

8

现在，老赵是一名公交车司机。

郑小姐没找到一名公务员，他不能朝九晚五，而是快要朝五晚九了。日出出门，月出回家，没有公休，没有年假。

人说这一生要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，可我觉得，有一种远远更为纯粹的伟大，叫留在原地。

好像是一棵树，永恒地立在莽原之上。沉淀了风雨，静寂了悲欢。脚下荫庇着麋鹿，心中护佑着飞鸟，松鼠在他眉眼间跳跃，藤蔓在他手臂上安眠。飞鸟冲向凌霄的时候，他的目光追随，黑暗中的那部分却默默地，更紧地抓牢了泥土——唯此，风来时，那鸟巢才不会动摇。

年去岁来，他一言不发。

此生，他长在原地。心甘情愿，不动声色，倾尽所有力量，守着爱的人。

西西弗斯受众神惩罚，永无止境地推巨石上山，巨石在山顶停留片刻，又轰然滚落。于是西西弗斯再次走向平原。就在他坦然面对这一切并迈出脚步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，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。他比他推的石头更为坚强。

人们从不曾听见西西弗斯撂下石头说，老子不干了，老子要去西藏了。

西西弗斯是沉默的。沉默着痛苦，也沉默着喜悦。他没有徒步川藏，却比任何一个站在高原的人，看到了更多的风景。

救世主不再。可这世界对他来说却并非荒凉。岩石的纹路，泥土的粘湿，天地交接处原始浑浊的旷野，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风景。向着未来筹划的脚步本身足以从土地中汲取力量，通向心灵。

这是英雄西西弗斯的故事，我知道，老赵不可能听过。

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——其实，你一直是我的英雄。

跟他很像，我也是一样不愿开口的人。

9

哦，对了，老赵是我爸爸。